长生郎

偶拈一则,如游旧径,如见故人。

【露中】永恒的告别

#没有什么深意,不是什么好的文章。我更不懂艺术,可别和我谈它。每个人心目中的结局或许不同,我不会给出任何固定答案。

 

 

伊万.布拉金斯基想着,那真是一个敏感脆弱的男人,可从未有人见过他抱着心口悲伤的大喊“痛苦啊”、“痛苦啊”的情感释放。不过是用那微微上扬的眼角勾勒出毒药似的诱人地淡红色,满眼无神而空洞像是被神明夺走了观看事物的能力,只有在恍然惊醒时才会留下一个勉强的微笑。

 

岁月的痕迹很快掩埋了这段过往,忘记了那个疲惫得堪称为神经质的男人。艺术是永恒的,但破碎的、未曾被铭记的艺术,只能够独自哀伤,最后落入历史的尘埃之中,轻轻一吹就消散了。

 

如今,一切的过往只剩下最后一位讲述者,他要把这些记下来、记下来,至少为那个人留下点痕迹。

 

最初见到王耀时,他已经挣脱出了熙熙攘攘格外喧嚣的大城市,搬迁到了郊外的小镇上。孤零零的小房子周围围绕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,幽深碧绿的波澜是随着柔风摆动,渐变的绿色直至山峰才逐渐消停。一旁是宁静的湖畔,澄澈得几乎不染点点黯淡,连黑夜也不能剥夺它的光明,犹如镶嵌在王冠上的夜明珠,在深沉夜色的包裹中,散发出带着毛绒绒质感的、莹莹的颜色。

 

一年前,这位一向被世人所看好的青年画家遭遇了不幸,他的旧居所被一把腾腾的烈火烧了,至于那燃烧的源头也不是公众所该得知的消息,仿佛那落入海中的碎石很快便没了响动。而资历颇浅,年纪尚轻的伊万.布拉金斯基与王耀的相遇,是由于他对这东方古国语言与文化甚为了解,所以他的上级便派遣他来采访这位与众不同的画家。

 

这是一个巧合,但伊万.布拉金斯基却最终有幸成为了一位见证者,他见证了王耀在这惊奇古怪人生中的巨大转变。

 

伊万.布拉金斯基记得,他进入王耀的阴暗的房屋时,里面带着腐朽的木制家具的气味,随着带有缝隙的地板发出“咚”、“咚”、“咚”的声音后,在坠落的光影里扬起一层飘飞细尘。王耀的脸色很不好,修长的耳发在脸上投射出一道阴影,只有眼角还晕染着温柔的淡红,那是一双俏丽的眼睛,集聚着光与暗的雕琢,这也为他那苍白的、没有血色的、冰冷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活着的气息。王耀咳了几声,被发带扎起的乌黑长发也跟着轻轻地颤抖,而他的脸颊上因为本人的虚弱,又浮现了一抹奇异的红晕。他不得不捂着嘴,转身喝了几口水,最后在平息这纷乱后才邀请伊万.布拉金斯基坐下。

 

“您想知道什么?”王耀温柔地问道,他的声音沙哑但依旧饱含着清泉的柔和。难得在这种交谈中,是由被采访者主动发出问题。

 

“您带来的所有惊艳,都是源自于您本身。与其沉迷于您那已经被世间评定的作品,我们想要了解您,王耀先生。您在创作中,是拥有怎样的追求与期待呢?”伊万准确地复述了自己上级的问题,自己的上级很少对采访的问题表达得如此明确,如此细致。当初年轻的伊万虽然感到奇怪,但在岁月的流逝中,他后来才明白自己上级在审美上的超前性。

 

王耀保持着恬淡的微笑:“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您这些问题。”

 

“为什么?”伊万惊讶地问道。

 

“因为,我被困住了,我也没有找到答案。”王耀平静地回答,“甚至于任何人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。 ”

 

“怎么会?”伊万被这个看起来像是调侃的回答逗得微微一笑。

 

王耀认真地望向对方:“所有人都能够清晰的为我写上一两句评语,可我自己却做不到。何况所谓灵感的源泉,我已经好久没有画画了,更别提去寻找您想要的答案呢?”

 

王耀其人,真实、感性且不善言辞,他从不为自己辩解什么,反而是等待着人们来猜透他。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位艺术家的高深莫测,殊不知,这的确是深藏在王耀灵魂之中的茫然。一如许多初见王耀的人一样,这样认真而模糊的回答令人感到诧异,伊万作为一位采访者,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把话题进行下去。显然,这位古怪的先生让伊万感到了自己任务的艰巨。但就在这一刻,伊万忽然颇为好奇,到底是王耀身上的什么东西引起了自己上级的重视。毕竟,在王耀风头最盛时,自己的上司对他似乎没有太多兴趣。

 

“伊万先生。”许是看到了气氛的沉默,王耀善解人意地说道,“要不要在这里小住一阵?”

 

“什么?”伊万瞪大了紫色的眼睛。

 

王耀保持着他体面的微笑:“您可以看看我的画室,也可以和我聊聊天。如果这些能为您的工作帮忙,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。”

 

没有等伊万回答,王耀又用如春风拂柳般的温柔抚平了伊万心中的波澜:“您的上级,他曾是我弟弟的老师,所以我才答应这次采访。我希望能够帮上所有人,而尽早完成,对所有人都好。”

 

奇怪的是,向来克制冷静的伊万并没有拒绝这个突兀的邀请,他选择了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。而最终的最终,所有人都清晰的明白,伊万.布拉金斯基先生是抱着穷尽一生的好奇,去猜测这位画家的话语,终究将灵魂的最后一缕热情燃烧耗尽。

 

最初住下来时,伊万表现得格外拘谨,甚至只要与王耀同处在一间屋子里,气氛仿佛就被冥界之神控制了似的,安静得出奇,清冷得出奇,静得能够听见彼此弥漫着哀婉的呼吸声。至少对于伊万来说,王耀是用几乎悲天悯人的眼光来看待所有事物,所以他与自己有一道巨大的鸿沟,那像是名为生与死的天堑。王耀已经提前进入了深邃的沉思中,任何人都不能打搅,而封闭、压抑且沉闷的房间中就只有他自己。王耀永远是孤独的,这是伊万与王耀在接触后,被伊万逐渐发现的王耀身上独特的悲凉特质。

 

他为早凋的花朵而悲伤,总会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艳丽的花朵收集起来,全部洗净。让它们随着流水离去也好,将它们埋进土里也好,王耀说总要为它们的生命再创造些价值,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去了,毕竟它们还没有彻底盛开过。想来,是王耀要替某些人来见证它们。他也喜欢选择一个适合旁观者站立的位置远望,瞧着林中的鸟儿在天空中飞翔,随着一阵欢悦地鸟鸣声后,只留下天空中不带一道痕迹的轨迹。而王耀,他也带着满怀空落落的心情,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。

 

连天的阴雨天,湿漉漉的空气萦绕在王耀空落落的心头,最后化成了几丝不可抹去的春愁。像是诗意的画面,若是少了愁绪便失了意境,而王耀的眉眼若是少了些愁绪,他便不再是这个拥有深沉孤寂灵魂的他了。微雨朦胧,逼得人疲倦困乏一时间不肯出门,王耀没有作画,他有时坐在窗边听雨,有时远望遮了眼的树林,有时他仅仅是坐着,静静的小憩。出于别人收留的好意,伊万主动打理起了生活上的事情,煮饭、打扫或是采买之类的,他都一一安置好了。王耀虽然和伊万的交谈不多,但是逐渐表现出了这位异国人的好感与谢意。

 

也许是上天苦于阴雨不能为他们的工作带来进展,十几日的朦胧烟雨终于在某个霞光漫天的傍晚淡去了。当夜,王耀似乎有些兴奋,而他的兴致勃勃表现在第二日的清晨。伊万站在明净的落地窗边出神,他看着不远处衣衫单薄的王耀迎着温暖,久违的光影落地,飞叶入怀,金色的辉煌漏过缝隙,王耀的每一步都仿佛惊起了一片瑰丽的波澜。伊万看过王耀过往的画作,他曾经为他高超的技艺而惊叹过,却并没有太多的触动,而如今王耀呈现的真实,却更胜于画作的美感。

 

不一会儿便见王耀悠闲地晃荡回来,他扬起一阵不输于阳光般明媚的笑容,像是享受着美好天气的猫咪,整个人显得慵懒和幸福了许多。唯独那双眉眼里的愁绪,仍旧缠绕在那深邃却又淡薄的瞳孔中,他或许还是没有寻找到什么,还是没有挣脱出来,所以伊万也被困住了。伊万心底忽然有些暗自庆幸,冰川下隐藏的更多秘密逐渐显现,而工作仍旧没有任何进展。

 

“你想要和我出去逛逛吗?”王耀在门口探着脑袋轻声询问伊万,十几日的相处让他们不那么生疏与客气,“伊万。”

 

伊万取下挂在身上的围裙,欣喜地点头:“当然,我还没有好好看过这附近呢。”

 

“那快走吧。”王耀的语调上扬,这彰显着说话者的心情还不错,“我带你去小路上瞧瞧。”

 

伊万笑着跟上了王耀的脚步,但很快他又刻意的放慢了步伐,学着王耀享受着生活的步调。虽说伊万比王耀要高上许多,但他仍旧努力地保持着与王耀平行前进。

 

“我认为在这儿居住的确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,安宁也不会有人打扰,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王耀先生,您真的是一位生活家,惬意的状态是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的。”伊万道。

 

谁知王耀忽然停了脚步,他惊讶的看着伊万问道:“你真的是这样想的?”

 

“是的,王耀先生。”伊万回答。

 

“可是这样下去,我会孤独的、愤懑的死去。”王耀忽然开口。

 

“您的意思是,在这儿您过得并不舒心吗?”伊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,就算这样亲近的相处了十几天,他似乎还是与王耀有一层隔阂,他们始终不能理解彼此的想法。伊万又忽然想起了王耀那被烈火燃烧的旧居,大火带走的不单单是他的财产,还有他的精神——他的作品。王耀如今的画室空空荡荡,什么也不存在了,难道是这里的不舒心导致他不能创作吗?最初出于好奇这位画家的处境,有几位采访者前来拜访,但是他们都无功而返。现在王耀没有新的作品,又隐居于此,他逐渐也无人问津了。但是,他不能直言王耀在未来可能会遇见的落魄与孤独。

 

王耀摇摇头,脸上的神情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光彩,他轻轻地叹息:“走吧,要到小山顶了。”

 

后来,伊万已经忘记了从山上瞧见的远方景物的模样,但他仍然记得王耀哀婉的神色在接触到阳光后瞬间消散。到了阳光逐渐灼热的时候,两人默契的沉默着沿着小路又走回了王耀的房子里。伊万.布拉金斯基感到有些懊恼,他惊觉自己今天的话语似乎触碰到了王耀的伤心事,虽然他并不清楚那伤心事到底是什么。正当他愧疚不堪时,当事人却笑眯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,调皮地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膀。

 

“伊万,这是我送你的礼物。”

 

伊万看着王耀手里的树叶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该是先道歉还是先道谢成了他的难题。

 

而王耀敏锐的察觉出了伊万的不自在,他放柔的语调软软地说道:“这个树叶从山上一路跟着你回来,我看你们有缘,便帮你随便做了个书签。希望,你可别嫌弃。”

 

“王耀先生,我……”

 

“嘘——”王耀将手指放在唇间发出了个单音节的音,“别那么客气了,请随意一点称呼我就好。”

 

伊万颇为感动,想着这样的人在经历了磨难后还能这样温柔的顾忌他人的感情:“耀,谢谢你,我很喜欢。”

 

王耀如释重负的摇摇头,想来他也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对伊万感到抱歉。但他现在故作轻松,想要拉进与伊万的关系,这也是对伊万独有的耐心,发自内心的感谢:“你可要好好珍惜它。”

 

听到王耀和善的语调,伊万这才鼓起勇气把压抑在心头的歉意说了出来:“我会的。但是,我仍旧很抱歉。我想我今天的话语,一定惹您不开心了。”

 

“不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王耀无奈地抿抿嘴,整个人忽然有些局促不安了,“我之所以躲在这里,是因为我在寻找一个答案。就如同最初你向我提问时那样,我沉浸在无法回答的苦闷中。这就是我今日忽然悲伤的原因,可那却不可以怪罪你。”

 

伊万还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,王耀又补充道:“流光易逝,生命太脆弱了,没有什么是永恒的。所以我想送你这个书签,当作一个短暂的纪念,也是我的赔罪。”

 

不知道伊万哪里来的不满,导致他对王耀这种颓丧格外得关切,他接过书签,将它紧紧地攥在手里:“不会消逝的,它是永恒的,至少我存在时,它便是永恒的。”

 

王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为什么?”

 

“因为,我会铭记,我的记忆会使它在我的一生中永恒。这一生的永恒,也是一种永恒,我想已经足够了。”伊万格外激动,他嗓门提得老高,一把抓住了王耀的双手,神情更是难得的认真严肃。

 

王耀似是有所触动,他一向夹杂着霜雪的疏离淡漠,终究在暖春的萦绕下有所融化。他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,像是夜色里的星辰坠落入了他的眼眸,仿佛触摸他的眼睛,便可以触摸到星辰。伊万心想,这是一双多么惊心动魄的眼眸啊,哪怕它的主人不肯吐露出一丝心绪,但眉眼总会率先地出卖他。

 

“你说的很对。”王耀对上伊万紫罗兰似的眼眸,“谢谢你,伊万。”

 

“不用。”发现了自己的失礼,伊万悄悄地垂下了脑袋。

 

王耀却不在意,他继续讲述道:“你要知道,虽然我很少接受采访,但是在搬家后,我仍旧还是有那么几次采访经历的。那些采访者约莫与你年岁相近,甚至于比你更加稚嫩些。然而每每当我提出供他们居住的要求时,我接收到的不是警惕的目光,那就是嫌恶的眼神。就像,我要做什么坏事似的。显而易见,他们见过太多丑恶,所以便不信任人了。他们之中,有些人直接拒绝了,还有些人虽说住了下来,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你这般的耐心,仅仅是小住了两三天便离去了。他们什么也发现不了,他们也不愿意主动来理解我,人啊人,总是依靠着客套的疏离维系着。结果,关于采访当然也是不了了之。”

 

王耀深吸了一口气,他对这位年轻人生出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好感:“但是你,伊万,你很不一样。你虽然惊讶,但是却不曾厌恶我。你的眸光清澈,显然没有被污浊脏过眼。这很好,我希望你能保持它的澄澈。这或许,就是为什么我久违的提出让你小住的邀请。”

 

“这……”

 

“你未曾怕过我,也未曾迷信我,我能感受到,你是在用自己的眼光来评价我,而不是用外界的评论为我定性。我很感谢你,你是一位值得交往的朋友。你为我创造了一种新的永恒,独属于我的永恒,这是我的荣幸。”

 

那一刻,宇宙洪荒、天地万物和挣扎纷乱的喧嚣戛然而止,伊万的世界里只有王耀微微上翘最后弯成月牙的眼睛,那里面温柔而动人的笑意,如三月春水潺潺而过触动人心。伊万不知道怎么回事,他茫然的捂住自己跳动地格外剧烈的心脏,忽然面红耳赤,他嘟囔道:“没事儿,你能开心就好。”

 

“我好像快要找到答案了,我终于找到了一种堪称为美妙的永恒。只有人与人相互的联系,它最终才会产生。”王耀像是在回答伊万,又好像是在告诉自己。他的神情里洋溢着久违的光彩,像是倒映在湖面的倩影,美丽却又容易破碎。但在那一刻,至少是那一刻,伊万.布拉金斯基敢由衷的肯定一件事。他和王耀那时被笼罩在一片幸福的梦幻中,那奔腾的激情与温暖织了件不可触碰的薄纱,他与王耀就隔着这道美丽的薄纱,始终没有到达彼此那端。

 

终其一生,也没能够到达。

 

那时,伊万静静地瞧这王耀的笑脸,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脏。明明王耀是想要隐藏自己于山林,他却觉得这样沉溺于自己世界的王耀更加得吸引人的灵魂。他知道自己喜欢王耀的温柔,还有堪称于敏感的若即若离,但更让他兴奋的是,王耀对他逐渐敞开的心扉。伊万那时或许还不明白,是因为怎样的磨合,他们俩才慢慢酝酿起这种暧昧的状态。但伊万隐隐约约的知道,他对王耀产生了不可轻易诉说的情感,只是它们的来临还不如洪涛那样激烈,不如惊雷那样令人震颤,这感情来得缓慢,丝丝缕缕的模样像是看不清的命运之线,用一种还不够让人发人深省的方式将他们缠绕起来了。而当下面对这样的王耀时,伊万还没有来得及生出他那所谓的亵渎之情,只是单纯的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倾慕、对美好的欣赏而已。他知道自己想要触碰王耀,也想要把他掩藏进自己的阴影之下,于是他的确那样做了。他慢慢举起手,阳光灼灼地落到了伊万手背上,王耀澄澈的双眼逐渐露出惊讶情绪地注视下,他轻柔地触碰了王耀因为光与热而通红的脸颊。然后,伊万冰凉的指尖如蜻蜓点水般地离开,他说:“你的发丝黏住了。”

 

王耀不自觉的用手指摸了摸伊万方才触碰过的地方,低头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是半晌才轻声道:“谢谢。”

 

自从那日与伊万的交谈后,王耀终于开始逐渐摆脱了黑暗的阴影。只要是明媚的日子里,他总会主动地邀请伊万和他出去走一走。时间稍长,伊万自然发现了这个规律,所以一到暖洋洋的天气时,他总会暗自期待着王耀的邀请。无意识中,伊万发现连自己都在期待晴天,甚至开始为太阳祈祷,希望光辉不曾被阴翳遮蔽。而在这过程中,伊万的工作好歹算是有些进展,至少王耀又重新拾起画笔,在苍白的纸张上勾勒出一个单调的线条。虽然仅仅是线条,可伊万总认为在不久的某天,会诞生一幅惊世之作。不过最让伊万惊讶的是,他的上级并没有催促他尽早回来,反而是让他好好待着,半是玩笑的说着什么没有写出一份完美的采访稿就别回来了。

 

显然,伊万甘之若饴,王耀亦如是。

 

他们常常在漫步中闲谈,吐露心声十有八九,伊万总是耐心的听着,不自觉的露出地温柔目光慢慢落在对方身上。仿佛只要替王耀排忧解难,伊万就是幸福的。

 

王耀曾在溪水边,光洁的双脚踩在溪流中溅起水花,目光满怀希望:“你知道凤凰吗?”

 

“知道。”伊万答。

 

“凤凰在烈火中经历一次次烧灼,最终才能获得重生。”王耀瞥了伊万一眼,笑眯眯地解释着:“我或许也可以成功。在我最初摒弃以前的自己时,我以为我不能,现在我却觉得可以。”

 

伊万静静地望着对方,等待着对方的倾诉,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等待。

 

“我也年轻过,我也沉迷虚荣过,我也迷失过,可我竟然不明白自己沉沦与颓废,酒色财气仿佛都成了我眼中世界的一种常态。直到我长久的不能精进,我的老师痛骂了我一顿,我才发现我荒唐了多久。所以,在抛弃那些掠影浮光的假象的同时,我也一边痛苦着,是过去的轻狂与痛苦才造就了现在的我。这就是我的一部分,就这样如此的不堪,听闻这些,你还愿意认识这样的我吗?”

 

“无论怎样,耀你要知道,我已经被你深深吸引。那些过往的浮华,不过是你漫长人生经历中一朵用来装饰的优雅的花罢了。”伊万习惯似的牵起了他带着水滴的手,施加了些微弱的力道来给予对方勇气。

 

当然,在这愈发熟悉的相处中,伊万自然也逐渐摸透了王耀单纯且有趣的习性。他自然不会忘记,在与王耀相处时由于打趣而不小心吐露出心声的模样。他记得王耀追寻光芒,那是他的灵感,可伊万没想到,自己也曾在他心中与太阳可以媲美。

 

“在这种日子里,你看起来心情总会好上许多,仿佛创作也多了些。”与王耀一同散步的日子,总会让人享受到难得的安宁。蓝天仍旧是那片蓝天,土地仍旧是那片土地,只是身边相伴的人不同罢了。王耀教会了伊万寻找美好,连伊万都忍不住对旁边满脸惬意的王耀说道这样的话语。

 

“光啊光,是我的神明。”王耀轻轻点头,在他心中没有什么比阳光更迷人的东西,他抿唇笑道,“透亮里,一切都堪堪好。”

 

“那真是美好!”伊万赞同道。

 

“你要知道,我的情感与我对艺术的理解是一体的。若是情感能够永恒,那么投入艺术中的情感便可以使作品永不腐朽。”

 

“那我希望你的情感永远神圣不朽,你的艺术灵感源源不断,它们将会得到天地间最美好的馈赠。”

 

王耀满是憧憬地望向远方,他声音沉静:“伊万,你要替我记得,我的感情与艺术永远不会分离,我只会画触及我灵魂的情感。”

 

“我知道。”伊万笑道,“你对艺术的态度总是令人尊敬。”

 

王耀没有再多解释了,在祥和的沉默中,两人顺着满是泥土腥气的小路走向不知道未来的方向。左右翠绿的树木漏出了几道斑驳的光影,而风带来的“沙沙”声与和谐的鸟鸣交织成了自然之歌,每一幕都带有动人心魄的魅力,那是天地万物带来的启发,是灵感的前兆。

 

在这时,王耀忽然快速向前走了几步,他挡在伊万的身前定定的望向他。伊万看到了王耀眼里闪烁的喜悦与兴奋的火花,他任由王耀兴奋地拉起自己的手,耐心的聆听对方每一句话语:“我知道我想画些什么了,这是忽然闪现的一个画面!我想我需要尽快回去了,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?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小路上迷了路,这很不安全。”

 

“当然。”伊万虽然点头,跟在王耀的身后慢慢往回走,但内心还是忍不住想着,王耀一个人住在这儿时,才更不安全。他瞄了眼王耀的细胳膊细腿,还有最初相见时的苍白面容,忍不住叹了口气,好在如今总算胖了些了。

 

一到家,王耀便不再搭理伊万,他匆匆的冲进画室,把自己关在房间内,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迷迷糊糊的出来。伊万担心他,王耀的身体仍旧不如他那样强壮,他也知道王耀不常休息得好。因为每到夜深人静,万物都陷入沉眠的寂静时,王耀的房间还会传来细微的、辗转反侧的声音。如今,王耀在创作的道路独自前行,而自己却不能惊扰他,因为伊万怕打搅了他的灵感,甚至成为他的负累,最后使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。

 

最让伊万憎恨的是他担心自己关心则乱,失了分寸,一不小心便越界了。但也正是这种憎恨让他明白了他与王耀的处境,还伊万自己有那愈发清晰的感情。他的确是爱上了王耀,他的敏感、脆弱、美好、痛苦和自我厌弃,伊万都愿意一并接受。但伊万却不得不克制自己保持着一道界线,因为他从未清楚王耀的态度,更怕自己的荒谬情感把王耀的善意践踏了。若是踏过了那道鸿沟,怕是之前建立的所有所有便毁于一旦了。

 

“伊万,我饿了。”这时王耀推开门,他迷迷糊糊地出来对伊万说的第一句话,“有吃的吗?”

 

伊万连忙殷勤地又把饭菜热了一遍,熟练地把饭菜端到了王耀面前。王耀狠狠得吃上了几口饭,立刻幸福满足的眯起了眼睛,最终忍不住感叹道:“还好你在这儿。”

 

王耀看起来兴致勃勃,只待他稍稍恢复体力,他就拉着伊万进了自己的画室。推开门,入目便是王耀的画板。这眼熟的画面很快就被伊万辩识出来,王耀的画里是他们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小屋。看着空荡荡的只有房屋和山林的画作,一股清冷之意扑面而来。还没有等伊万评价什么,王耀摸着下颔认真说道:“虽然总觉得缺了些什么,但是这是我一生来第一次忽然感受到,这是想要画的。我决定了,就叫它《伊万先生的木屋》吧。”

 

伊万没忍住笑了起来,他说道:“别开玩笑了,这可是你的房子。”

 

“但是这幅画里的木屋,是因为你而存在的。”王耀平静的说道,“我很欢喜这幅画与你相联系,这也是我想表达的。”

 

“那么,荣幸之至了。”伊万说,然后他顿了顿像想起什么似的,“以前的画不是你想画的吗?”

 

“那些跟着大火消亡的画吗?它们不是。”王耀顿了顿,“那些画是为了其他人而画,却不是为了我自己。那些画虽说我很满意,但总归是用现实主义来歌颂美好的时候,出现的看似像浪漫主义的附庸品,但它们变得不属于我自己了。”

 

“你一定会找到属于你自己的事物。”伊万吐出一口气,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从王耀脑袋上飘落,“无论是灵感、艺术还是灵魂。”

 

王耀微怔,但他很快又恢复了一如往常温和的笑容,只不过这次的笑容比起往常更加平淡,甚至掺杂了一丝莫名的无奈,“我已经找到了哦,艺术与灵魂的寄托,我都找到了。”

 

“真的吗?”伊万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,既是为对方的欣喜,却有莫名生出了失落。

 

“是的,不久前我找到了。”王耀平静地说,“那对我来说太重要了,那既触动我的灵魂,也启发我的灵感,我找到了某种堪称为平衡的永恒。相信我,伊万,我也祝福你,总有你一天你也会找寻到这样美好且与你相配的永恒,无论是灵魂还是爱人。”

 

王耀仔细的盯着伊万,但是伊万并没有多余的反应,甚至没有什么小动作来让王耀来琢磨。伊万仅仅是很赞同王耀的话,他盯着王耀活灵活现的神情,忽然觉得如果这样生动的表情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个人身上就好了。因为,只有美好才与这个人所匹配,其他的悲伤、痛苦和绝望是对这个人的亵渎,当然这只是伊万的私心。伊万自然也没有意识到他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情绪,只是在与王耀逐渐的熟识中埋下了这颗怜惜的种子,并且如今有更为发芽的趋势。仿佛自己内心漫延出地嫉妒的情绪,丑陋得让伊万不敢面对王耀,他故作轻松,连闪躲都掩藏得很好。

 

“谢谢,如果那个永恒能与您的魅力相媲美,那真是再好不过了。”伊万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颤抖,近乎于冷漠的完美应付了王耀的祝福。

 

王耀仍旧是笑着,他的笑容从来都令人感到舒心。可这一次伊万却有些难受,他希望王耀的神情至少能够掀起风经过的痕迹,可是他并没有。显然,伊万将听到的重点放在了“爱人”二字,王耀说得那样轻飘飘,似乎这种情意对他来说不甚重要。啊是什么的感情呢?为什么他会忽然间悲伤呢?为什么他会生出嫉妒这样丑恶的情绪呢?短短一瞬的痛苦,就足以令伊万意识到,他对王耀生出啊一种灼热的、炽烈的倾慕之情。这是对王耀的轻慢,对圣洁的亵渎,伊万深刻的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有罪之人了。

 

然而这暗藏在内心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人刻意地遗忘,伊万仍旧一如往常的陪伴着王耀,欣赏着他用灵魂雕琢而成的艺术。唯一不同的是,伊万明白,他倾慕王耀,崇拜王耀,王耀就是他眼中最圣洁的化身。但是,他却不得不开始克制自己压抑在胸腔里哀鸣的情绪了。爱情有时候是一瞬间的事情,有时候却是在漫长积累后像火山般汹涌地喷发,伊万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,但他对王耀的爱意忽然间就明晰了起来。

 

还好王耀并没有注意到伊万的小秘密,他只是又开始沉思起来,似乎是在构思什么。未有改变的是,他仍旧时不时约着伊万一同散步来寻找灵感。王耀的目光常常落在伊万身上,亮晶晶的,可伊万全权装作没有看见,不忍打扰这份和谐的安宁。他在看他,他在关注他,这已经足够奢侈了。也正是这样,两人的联系在无形中变得更为紧密。

 

但随着王耀构思的逐渐成型,王耀和伊万散步的时间越发得短,而他把自己关在画室的时间却越来越长。伊万相信王耀在准备什么大作,可是王耀不肯透露他任何信息,甚至都不允许他瞧上一眼。

 

伊万就算怀着千万的好奇心,也不愿用偷看去欺瞒王耀。他只得偶尔露出委屈的表情,半是恳求地说道:“耀,你给我看看吧。”

 

“不行,这幅画虽然还没有完成,但是我知道它会暴露我的灵魂。”这招曾经对王耀很受用,可是这次他只是弯上了眼睛摇头道,“它太像我自己了,这会暴露很多我的秘密。”

 

伊万虽说唉声叹气,可只要望见王耀的眉眼,还有那迷人的微笑,他便感到幸福至极。哪怕就这样在静好的岁月中相伴,他就十分满意了。伊万早已忘记了他那个被称为工作的目的,已经全身心的做起了王耀的助手兼管家。

 

直到某一天的午后,沉醉在阳光中小憩的王耀像是最温柔的那道光芒,他的乌黑色睫毛轻颤,眼睑后埋藏着无尽的灵动。王耀的呼吸很匀称,看起来睡得很好,嘴唇无意识的半张,似乎还透露着隐匿的梦呓。是怎样的纯洁与诱惑的结合,才造就了这样的非凡人物。伊万.布拉金斯基,他像是受到了某种命运绳索的牵引,他终于忍不住躬身亲吻了王耀的额头。金色柔软的头发蹭得王耀有些发痒,这温热的触觉也惊动了王耀,他缓缓睁开眼睛,正对上了伊万紫罗兰般颜色的眼睛,里面掺杂着王耀一眼便可辨认出的情欲。伊万离他很近,独属于他的气息落在了王耀的脸上。埋在在伊万心中隐秘的欲望猛然发芽,暴露在了光芒之中,伊万本以为自己要表露心迹了,可他又忽然感到无措。

 

伊万直起身子,长长叹息,他想他将要离去了,他不能强迫王耀,也不能害了王耀,更不能伤害他的名誉。而王耀藏在了他的阴影之中,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
 

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了,王耀像是逃避似的把自己关进画室,疯狂地完成伊万心目中的那幅巨作。他们没有散步,没有谈笑,只有在吃饭时,他们才能拥有共处一室的久久沉默。本以为会这样一直僵持下去,可没过多久伊万便来向王耀辞行了。王耀只是点点头,抿着嘴走进卧室,连画室都没有再进过了。

 

直到伊万离开那一天,王耀的表情又恢复了初见时那朦朦胧胧的哀伤,他说:“你要离去了吗?”

 

“是的,我想我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了。”伊万提着自己的行李箱,神色肃穆的站在门口,凝视着他用真心倾慕的爱人。

 

“唉。”王耀握紧了拳头,然后又松开,这时他的嗓子似乎有些沙哑了,“我会想念你的。”

 

看到这样的王耀,伊万只觉得自己太过于懦弱。于是,他在离别之时放肆了最后一次,他用有力的手臂将面前纤细的人揽入了怀中,他尖尖的下颔靠在了王耀的肩头,似是享受的美妙。王耀以为伊万不忍离去,鬼使神差中他也轻轻抬起了手,当正要放到伊万背脊上时,却有一句话语落入了王耀的耳中:“很感谢您对我这段时间的照顾。”

 

王耀身子一僵,他出乎意料的猛推伊万,接着就看到面色忧伤且震惊的伊万,他又轻轻摇摇头:“不,我该感谢你。”

 

伊万不说话了。

 

“伊万,我再问你。”许是耐不住伊万的沉默,王耀终于再次鼓起了勇气,他动情地问道,“你认为情感与艺术一样能够永恒吗?例如,亲情、爱情之类的。”

 

王耀的发问让伊万想起了自己做的荒唐事,他知晓王耀一定知道自己偷吻过他,也知道自己那禁忌的情感,只是伊万没想到王耀到了这个时候还会询问自己的情感。想来是“永恒”这个词太过于沉重,王耀定然不希望自己在他身上蹉跎岁月,提前打搅年轻人的美梦,或许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吧。伊万的脸上因为羞耻而染满红色,自己对于王耀的冒犯,想必深深的伤害了王耀,也将他的信任,他的友谊全部消磨了。说实在的,这一刻的伊万仿佛成熟了起来,他不想王耀因为自己的爱情而烦忧。也许,只要他承认自己的爱情就像是脆弱的花朵,根本不能成为永生的存在,这样才能让王耀安心,也让他对自己放心。

 

于是,伊万只得悲伤地回答:“情感它并不如大家想象中的那样神圣,对于有些人的永恒来讲,它仅仅只能维持一生。对于另一些人来讲,他们甚至人为一生都已经太长了。感情是太容易消逝的东西,所以请您务必不要太过看重它。”

 

“那你之前和我说,我的礼物能够让你铭记一生,那不是由于情感建立起来的永恒吗?难道情感就……”

 

伊万打断他的话:“艺术是永恒的,但是情感却不是。有时候人们只要分离,便不再有什么情感存在了。当然,我很愿意为您的艺术品创造那样的所谓一生的永恒,因为你的艺术让所有人惊叹。”

 

王耀终究是不说话了,他目送伊万远行,亲眼看着他的身影越发的淡薄,最后融于山色。然后,他猛然倒在了椅子上,望着对面空落落的椅子心中一阵孤寂,因为不久以前那儿还有一个满是温暖的人关怀着他。不知道是风的呜咽声还是王耀压抑的啜泣声忽然响起,他双手捂着脸,肩头颤抖不已,只有一句细碎的话语在空气中消散:“我的所有情感和艺术从不肯分离,你明明知晓的,你明明说记下了,可为什么你愿意等我的画,却不肯等等我呢?”

 

而后,他们仍旧保持着联系,却不再那么近了。王耀时常会给伊万写信,伊万也会在细细读完后像宝贝似的放进一个木盒子里,然后等上个三四天才把自己的信寄出去。可笑的是,在通讯已经格外发达的如今,他们却选择了最缓慢的交流方式。因为伊万想要克制自己的感情,沉淀自己的内心,把一切悲伤抛弃。他不想让王耀认为自己还爱着他,也不想让王耀认为自己是一个被感情绊住的失败者。伊万故意放慢了感情的节奏,而负面效果是他对一切外物的感知越来越淡漠,这克制住了他的伤痛,也让他变得无情。

 

在未来的前进中,出乎意料的是,伊万并没有看到王耀活跃在公众视野中,仅仅是偶尔看到他的作品在精致的艺术馆展览。人潮涌动,进一步证明了王耀已经在人们眼中举足轻重,尽管王耀发表的新作品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多。

 

很巧合的是,后来某一次艺术展览中,伊万在艺术馆里再次与王耀画的那幅《伊万先生的木屋》相遇了。这算是一个久违的重逢,也算是老朋友的相遇,伊万冰封的心境逐渐产生了些裂痕,但仅仅是裂痕。就如同春风掀起春水的波澜,阳光洒过金色的湖面,终究万物会又回到夜里,然后天地万物、山海生灵又变回曾经拥有过的黑暗和寂寞。

 

在公众看来,他们长达二十年的友谊对王耀的艺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他们堪称为浪漫的友谊,就如同炎热沉闷天气里的一滴雨露,带来某种令人感动的美感。其中掺杂着一些微妙的、细腻的情感却少有人察觉,可笑的是所有人的美好都是建立在伊万的痛苦之上。

 

而评论家们认为,王耀几乎每一幅画都在暴露自己、展现自己还有讲述自己,无论是审美、观念与灵魂。但伊万从未认为,王耀所展出的画可以完整的表现他自己,他总会觉得有什么缺失。在这复杂的社会,伊万自然不可能说出来,他更不想为王耀增添什么麻烦,所以他只有不断的、麻木的赞赏。当然,把自己的灵魂融入艺术的这种创作方法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可,但在伊万心目中至少王耀成功了。

 

岁月流逝,所有人都生出了皱纹,不断的苍老,不断的哀伤。随着经验的见长,伊万已经是一位资深的评论家了,他也逐渐明白了当年自己的上级为何这么固执得让自己去采访王耀。哪怕他们相隔着遥遥的国度,他们相隔着不同的文化,只因为他们彼此对“美”与“永恒”都是那么执着,这让他们像磁铁般相互吸引。伊万的上级曾预言,王耀即将涅槃重生,因为他在王耀的言语与思想中发现了一位艺术家的灵性,而伊万就是那涅槃前的见证者。

 

尔来已经几十年,王耀寄来的信件已经足够伊万装满一个小木箱了。

 

这些年来,王耀曾经在信里告诉伊万木屋周边的花开花谢,日升月落和人来人往,也曾平静的叙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和闲情逸致。最为出格的一次,也不过是在伊万离去的一年后王耀突然寄来了一封做客的邀请,王耀斟酌着词语询问伊万愿不愿意过来赏花。但是,沉溺于伤感的伊万不愿意再度沦陷勇无尽头的情感里,他沉默了将近一个月,心不在焉的做着自己手头的工作,根本不敢再细想那封烫人的信件。眼看着他们两个从此就要天涯两端,各自分散时,王耀再次给伊万寄了一封信,仍旧是一些随性漫谈,但附加了一张花朵的照片。王耀告诉伊万花期以过,来年再相约吧。可奈何伊万太年轻气盛,太战战兢兢了。至此过后,王耀没有对伊万寄出过邀请,而伊万也从未主动提出过拜访。就这样几十年来,竟未曾再见过。

 

终于,他们迎来了联络间断的时候。在某个美好的日子里,王耀寄给伊万的最后一封信还停留在关于生活琐碎的唠叨上,可没隔几天伊万竟然从那遥远的国度收到了王耀的死讯。原来他早已病重了,只是未曾透露给伊万过而已。人们都说王耀的逝去是十分正常的事情,他孱弱、苍白、敏感得近乎神经质,戏剧般的陨落最为符合他的形象。

 

起初伊万的内心竟然没有一丝伤痛,或是由于长久的封闭让他不再随心。可出于情分,伊万还是想去看看王耀,可他迈出脚步后却突然又不敢了。他十分担心自己会在灵堂里哭泣,扯着自己开始泛白的头发,压抑着自己沙哑的哭声,看着自己曾经心爱的人躺在充满了玫瑰花的棺木里,自己却不能亲吻他。这太损颜面了,伊万虽然这样想着,但悲伤的画面促使伊万回忆起了些不可琢磨的情绪。伊万已经衰老了,不再那么年轻,但无论是何时,有关于王耀的事情总能令他那样的悲伤。

 

终究是恐惧伤痛,也或是因为被不知名的情绪萦绕,伊万选择在白日里疯狂地工作,在夜里依靠着酒精取暖,周边的人都说他紫色的眸子已经不再温暖,他变得更加冰冷、刻薄,甚至时常露出傲慢的神情,扬起嘴角不屑一顾地看着所有人。他眼里的光芒,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,不用他吐出伤人的话语,就已经令人心痛心悲。

 

直至某一天他的办公室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,那人是王耀的弟弟,自己上司的学生,他看起来也老了。但这位活力十足的中年人却不像自己那么衰颓,他开口说了一句话:“我想这幅画应该属于你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伊万不甚明白。

 

“但是。”王嘉龙把那个被蓝色帆布盖上的画轻轻放在画架上,“请务必向我保证,不要将它展出,因为它隐藏了我哥哥太多的秘密。”

 

就像一声平地惊雷,伊万猛然回想起什么。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只是紧紧抿住嘴唇,努力不让任何一丝声音透露出来。可他双手却不断颤抖,连站起来都要倚靠在桌子旁,有一种东西让他感到恐惧、感到幸福,也感到了悲伤。终于,伊万有了力气慢慢得挪了过去,当着王嘉龙的面揭开了帆布。

 

那正是自己的肖像,他与年轻的自己对视,里面的人那明显的不经世事正嘲笑着自己的冷漠、愚昧和软弱。啊,这就是王耀眼中的自己,他喜爱的纯洁的神情,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美好。那紫色的眼眸里面充满了那么多的爱意,为自己添加了多么多的柔情,可是自己竟然曾对王耀的好意、挽留视若无睹。

 

“不,不……”伊万轻轻地说,“不会是这样的。”

 

王嘉龙沉静的看了他一会儿,几乎是讽刺的对这位评论家说道:“然而你错了,就是你想的那样。我曾和我的哥哥谈过这幅画,这幅暴露了太多他的内心的画。虽然最初他也不肯告诉我不去公布这幅画的缘由,可后来他却像释然似的,十分认真的告诉了我这幅画的创作过程。而当他自己意识到你们之间的微妙情感时,他忍不住想要与你谈谈,只要这幅画完成,他就决定将一切都告诉你。但你却不管不顾的离开了,不肯听他说一句,带着极其的怯弱与自私离开了。当然,他自然不敢再打扰你了。”

 

伊万捂住耳朵,声音有些抽噎,他蹲下身子,几乎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来支撑他了。他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自己,那幅画在不断的斥责自己,痛恨自己。可那幅画还是那么纯洁,无论是充满着什么情绪,它才是最纯洁的,并且是永远不会逝去的纯洁。伊万在王嘉龙走后,把自己在办公室关了一夜,他与肖像相对而坐,彻底的洗礼了自己的灵魂。

 

只是伊万终将不会知晓,王耀曾经端坐在一片温柔、炽热和瑰丽的光芒下,轻轻地拉起他弟弟的手,无比虔诚的形容着伊万:“他是我的小太阳,是我最激昂的光芒,也是奥伊米亚康最剧烈的寒风,凛冽地席卷着我的心脏。”

 

只有画中那玫瑰色的灵魂,带着闪耀的光芒,定会伴随伊万接下来孤寂的一生。他要学会找回自我,然后保留自己曾有的那份炽热与温暖。他长长地叹息,疲惫地垂下金色的睫羽,可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。

 

如果死亡是神圣的,那么人们终将高贵,而这种高贵,也终将永恒。伊万一生的永恒隐秘地赠予了王耀,那么最终,他决定把那最后的高贵,也全部托付给他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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